柳宗元(773-819),字子厚,河东解县(今山西运城县西南)人,世称柳河东。是唐朝著名的文学家和哲学家。他聪明有才华,有政治抱负,唐顺宗时,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。革新失败后,先后被贬为永州(今湖南零陵)司马,柳州刺史,故又称柳柳州。在文学上,柳宗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之一,主张“文以明道”,“文之用,辞令褒贬,道物讽喻而已”,反对形式主义文风。
《种树郭橐驼传》是柳宗元所写的一篇兼具寓言和政论色彩的传记文。名“传”实际上是一个讽喻性极强的寓言故事。是柳宗元早年在长安任职时期的作品,郭橐驼种树的本事已不可考,后世学者多认为这是设事明理之作,是针对当时官吏繁政扰民的现象而言的。
中唐时期,豪强地主兼并掠夺土地日益严重,“富者兼地数万亩,贫者无容足之居”。仅有一点土地的农民,除交纳正常的捐粟之外,还要承受地方军政长官摊派下来的各种杂税。据《旧唐书.食货志》记载,各地官僚为巩固自己的地位,竟相向朝廷进奉,加紧对下层的盘剥,于是“通津达道者税之,莳蔬艺果者税之,死亡者税之”,民不聊生。这就是柳宗元写作本文的社会背景。这篇文章可以看成是柳宗元参加“永贞革新”的先声。
本文共分为五小段。文章开头写“橐驼”命名的由来,橐驼即骆驼,由于这位姓郭的主人公有驼背的畸形残疾,人们称这位主人公为橐驼,原带有开玩笑,甚至嘲讽性质,但是这位郭师傅不但不以为忤,反而欣然接受。柳宗元在这里不着痕迹地写出了这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善良性格。作者这样写是有所本的,至今,在民风淳朴的乡村,不少人都以“阿猫”、“阿狗”命名。
接下来写郭橐驼种树的特异技能。他种树的特点有二:一是成活率高,二是长得壮实、繁茂。结果累累。因此无论是为观赏起见还是卖果子的人,都争着抢购他的树苗。作者在后文没有对他种树移栽易活的易长的特点展开,而是在这一小段的收尾处布置了一个悬念,即“他植者”虽窥视效慕,但所种之树都不及他的好。
以上两小段为第一大段,第一大段是介绍传记主人公的姓名、形象特征以及籍贯、职业和技术特长。
读了第一大段后,读者从这儿必然急于想知道郭橐驼到底有什么独门秘诀,而下文讲的是极其平凡而实际都很难做到的道理。“顺木之天,以致其性”。可见他并不藏私。而是“他植者”的修养水平和掌握植树规律方面都不及他。第二阶段是郭橐驼自我介绍种树经验,为了把“顺木之天,以致其性”这一道理阐述得更深刻,更有说服力,文章用了正反两方面进行对比的写法,先从种植的当与不当进行对比。为了弄清楚种植的当与不当,首先要了解树木的本性,究竟什么是树木的本性呢?“其本欲舒,其培欲平,其土欲故,其筑欲密”。这四个“欲”字,看似没有新意,平实之至,但却概括了树木的本性,也提示了种树的要领。郭橐驼在这里正是指出树木的自然性格,顺着树木的自然性格来栽种,就是保护了他的自然生机,该管时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,该放手的时候就撒手不管,因而收到“天者全而其性得”的理想效果。这正是郭橐驼种树无不活的诀窍。“他植者”则不明白这个道理,不是撒手不管,就是关心太过,什么都放不下,结果违背了苗木生长的客观规律,这样折腾来折腾去,结果适得其反。“虽曰爱之,其实害之;虽曰忧之,其实仇之”。这种瞎折腾就是和树木的自然天性作对,妨碍了它的自由生长。从介绍郭橐驼的种树经验可以看出,柳宗元的主张以种树为例,提倡在掌握事物内部发展规律下的积极适应自然,他要求所有的种树人都能认识到树木固有的天性,懂得如何适应树木生长的规律。把种树的道理从正反两方面讲清楚后,文章自然过度到第三大段,即第四自然段。
第三大段正面揭出本旨,实为全篇之精神命脉。作者通过对话,运用养树与“养人”互相照应的写法,把对树苗的管理引申到吏治上去,陈述了郭橐驼对吏治的看法,文章先简要地用几句话加以概括,“好烦其令,若甚怜焉,而卒以祸”。这与上文他植者养树管理之不善遥相呼应。接着用铺陈的手法,把吏治之不善的种种表现加以集中。如写官吏们大声吆喝,驱使人民劳作,并对农民的种植业和养殖业横加干涉。把俗吏来乡,鸡犬不宁的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,而乡民们接待官吏且不得暇,乡民们对官吏们的瞎折腾、穷折腾苦不堪言,这是整个社会的弊病,老百姓的苦难。官吏们违背了治理社会的客观规律,和那些他植者违背种树的规律如出一辙。
文章的结尾,作者指出养树和养人的道理是一样的。这个“养”字很重要。可见使天下长治久安,不仅要治民,更重要的还要“养民”,要使人民得到休养生息,在元气大丧后得到喘息恢复的机会,不能再这样瞎折腾下去了。
文章通过继续郭橐驼栽培、管理树木的方法,反映了作者的政治主张,因民而利之。嘲讽了那些“好烦其令”,名为爱民,实际上是扰民害民的官吏,主张为官者应顺乎自然,顺应民意,取消繁苛的政令,人民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。
整篇文章叙事生动,对比鲜明,语言富有个性化和哲理意味。
综观全文,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篇寓言体的政论文,由谈种树而涉及治民。无论种树或治民都要“顺天致性”,而不宜违反客观规律,如果违反了客观规律,就要受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报复。而要想“顺天致性”,必须要了解树木或人民究竟需要什么,即摸清事物的发展规律。在此基础上做到动机和效果的统一。不能瞎指挥,瞎折腾,如果不了解现实情况,好心也会办坏事,如何按照经济规律办事,使人民安居乐业,得到休养生息,达到社会和经济的繁荣,使老百姓得到实惠,这是柳宗元所关注的民生问题。
十年树木,百年树人,关键在一个树字。无论谁在树,顺木之天,以致其性,其理一也。文章的意思是说,凡物和人一样,要让其自由发展,而不要横加干涉,否则就像树一样是长不好的。从另一面来说,本文也是人性自由的宣言书,用于教育学上,也就是要充分顾及学生的自由发展,反对束缚学生天性的灌输式教育。
《种树郭橐驼传》 - 原文
郭橐驼,不知始何名,病偻,隆然伏行,有类橐驼者,故乡人号之“驼”。驼闻之,曰:“甚善,名我固当。”因舍其名,亦自谓橐驼云。
其乡曰丰乐乡,在长安西。驼业种树,凡长安豪家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,皆争迎取养。视驼所种树,或迁徙,无不活,且硕茂,早实以蕃。他植者虽窥伺效慕,莫能如也。
有问之,对曰;“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,能顺木之天,以致其性焉尔。凡植木之性,其本欲舒,其培欲平,其土欲故,其筑欲密。既然已,勿动勿虑,去不复顾。其莳也若子,其置也若弃,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。故吾不害其长而已,非有能硕茂之也;不抑耗其实而已,非有能早而蕃之也。他植者则不然,根拳而土易,其培之也,若不过焉则不及。苟有能反是者,则又爱之太恩,忧之太勤,旦视而暮抚,已去而复顾,甚者爪其肤以验其生枯,摇其本以观其疏密,而木之性日以离矣。虽曰爱之,其实害之;虽曰忧之,其实仇之。故不我若也。吾又何能为哉!”
问者曰:“以子之道,移之官理,可乎?”驼曰:“我知种树而已,官理,非吾业也。然吾居乡,见长人者好烦其令,若甚怜焉,而卒以祸。旦暮吏来而呼曰:‘官命促尔耕,勖尔植,督尔获,早缫而绪,早织而缕,字而幼孩,遂而鸡豚。’鸣鼓而聚之,击木而召之。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,且不得暇,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?故病且怠。若是,则与吾业者其亦有类乎?”
问者曰:“嘻,不亦善夫!吾问养树,得养人术。”传其事以为官戒。
《种树郭橐驼传》 -
译文
郭橐驼,不知最初叫什么名字。他患了脊背弯曲的病,脊背突起而弯腰走路,就像骆驼一样,所以乡里人称呼他叫“驼”。橐驼听到后说:“很好啊,给我取这个名字确实恰当。”于是他索性放弃了原来的名字,也自称起“橐驼”来。
他的家乡叫丰乐乡,在长安城西边。郭橐驼以种树为职业,凡是长安城里富豪人家从事园林游览和做水果买卖的,都争着接他到家中奉养。看到橐驼种的树,有的移植,没有不成活的;甚至长得高大茂盛,结果早又多。别的种树人即使暗中观察模仿,也没有谁能比得上。
有人问他,他回答说:“橐驼我并不能使树木活得长久而且长得很快,只是能顺应树木的天性,来实现其自身的习性罢了。大凡种植树木的方法是:它的根要舒展,它的培土要均匀,它的土要是旧的,给它筑土要紧密。这样做了之后,就不要再去动它,也不必担心它,种好以后离开时不再回顾。栽种时就像对子女一样,栽好后就像丢弃它一样。那么它的天性就得到了保全,因而它的本性就不会丧失了。所以我只不过不妨害它的生长罢了,并不是有什么能使它长得高大茂盛的诀窍;只不过不抑制耗损它的果实罢了,也并不是有什么能使果实结得又早又多的诀窍。别的种树人却不是这样,种树时树根蜷曲,又换上新土;培土如果不是过多就是不够。如果有与这做法不同的,又爱得太深,忧得太多,早晨去看了,晚上又去摸摸,离开之后又回头去看看。更过分的做法是抓破树皮来验查它是死是活,摇动树干来观察栽得是松是紧,这样树的天性就与实际情况一天天地相背离了。这虽说是爱它,实际上是害它,虽说是担心它,实际上是仇恨它。所以他们都比不上我啊,其实,我又能做些什么呢?”
问的人说:“把你种树的方法,转用到作官治民上,可以吗?”橐驼说:“我只知道种树的道理而已,作官治民不是我的职业。但是我住在乡里,看见那些当官的喜欢不断地发号施令,好像很怜爱百姓,结果却给百姓带来灾难。早早晚晚那些小吏跑来大喊:‘长官命令:催促你们耕地,勉励你们种植,督促你们收割,早些煮蚕茧抽蚕丝,早些织你们的布,养好你们的小孩,喂大你们的鸡猪。’一会儿打鼓招聚大家,一会儿鼓梆召集大家,我们这些小百姓放下饭碗去招待那些小吏尚且不得空暇,又怎能使我们人丁兴旺,人心安定呢?所以我们既困苦又劳累,这样看来,它与我种树的行当大概也有相似的地方吧?”
问的人说;“这不是很好吗?我问种树,却得到了治民的方法。”于是,我把这件事记载下来,作为官吏们的鉴戒。